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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州山水记 [散文]

百净宣沛     发布时间: 2025/9/30 4:40: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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车子行在湘南的丘壑间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抛掷着,忽而昂起,忽而沉落。窗外的绿,便也成了流动的、变幻的,甚至是有些霸道的了。那不是北地那种疏朗的、带着些枯笔意味的绿,而是饱蘸了水汽的、沉甸甸的绿,从山巅一直泼洒到谷底,漫漶开来,仿佛要将天也染透似的。空气里有一股子清冽的、带着植物腐殖质气息的味道,透过车窗的缝隙,丝丝地钻进来,直渗到肺叶的深处去。我忽然觉得,自己不是来游山的,倒像是来赴一个遥远的、迟到了千年的约会。
这约会的一方,是我这个被尘嚣浸透了的俗客;另一方,便是这沉默的、孕育了无数奇崛与清寂的永州山水了。
永州的山,初见时,并不给你一种巍峨通天的压迫。它们太多了,太散了,像一群放浪形骸的隐士,或卧,或坐,或倚,或醉,随意地布在这片大地上。没有主次,不分尊卑,只是一味地、无休无止地连绵着。然而你看得久了,便会觉出它们的奇崛来。那是一种内敛的、骨子里的倔强。
譬如这眼前的坡子,缓缓地、耐心地向上延伸着。路是石阶,被不知多少朝代的雨水与脚步磨得温润,边缘上茸茸地长着青苔,踏上去,脚底一片清凉。树木多是樟、松,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阔叶乔木,枝干上都敷着薄薄的绿苔,像是穿了一件件天鹅绒的衣裳。阳光透过密匝匝的叶子筛下来,便失了威势,成了些破碎的金斑,在长满羊齿蕨的湿地上明明灭灭地晃着。四下里静极了,只有一种“空山”里才有的、博大的静。这静,不是无声,而是万籁的合成。风过松针的飒飒,不知名虫儿的幽幽,还有那远处若有若无的泉响,都成了这静的一部分,使它愈发地厚实、深邃了。
我忽然想起柳宗元的《始得西山宴游记》来。他当年贬谪至此,心境该是何等的“惴栗”?他“日与其徒上高山,入深林,穷回溪,幽泉怪石,无远不到”,怕不单是为了赏景,更是为了在山水间放逐那无处安放的魂魄。他笔下的西山,是“萦青缭白,外与天际,四望如一”的。那是一种挣脱了局促的、与造物者游的浩荡。此刻我脚下所踏,虽未必是那座西山,但这份由静而生的旷远,大约是相通的。山水之于人,大抵便是一面镜子。你心怀块垒,看山便是顽石;你胸次洒然,看水便是清流。柳子厚在这里寻到了他的西山,我辈今日,又能寻到些什么呢?
思绪正纷乱着,不觉已到一处崖前。景象豁然一变。先前的秀润一扫而空,代之以一种狰狞的、洪荒般的力量。一整面巨大的石壁,几乎是垂直地矗立着,颜色赭黑,像是被天火煅烧过,又像是凝固了千万年的怒涛。石壁上几乎没有什么泥土,却偏偏从裂缝里,从岩层的褶皱中,倔强地探出几株矮松来,虬曲着,挣扎着,将根须如铁爪般深深地抠进岩石里去。那姿态,有一种悲壮的、与命运抗争的美。风大了些,吹过石窍,发出呜呜的声响,如埙如篪,诉说着地老天荒的寂寞。
这石壁,不言语,不自辩,只是默然地承受着风霜雨雪,将一切悲欢都沉淀为坚硬的质地。这比起那些被文人吟咏烂了的、带着脂粉气的名山,倒更显得真实而可敬。永州的山,便是这样,将秀美与奇崛,随意地、却又和谐地揉在了一处,教人看了,心里也生出些复杂的、难以名状的滋味来。
有山而无水,则山是枯山;有水而无山,则水是死水。永州的妙处,便在于这山水相依,如同天地间一篇对仗工稳而又气韵生动的骈文。
我寻到那条小溪时,已是午后。它藏在一座山的背后,远远地,便听见那水声了,不是瀑布的轰鸣,也不是江河的奔涌,而是一种清脆的、泠泠的,如同碎玉相击的声音。循声而去,拨开一丛湿漉漉的凤尾竹,眼前便是一亮。
那水,真真是清得紧了。水底的卵石,圆润可爱,白的像玉,褐的像糖,青的像苔,都静静地卧着,被水流淘洗得没了半分棱角。阳光直直地照下去,光影在水底的石上荡漾,便如一群活泼的金色小鱼,在那里嬉戏追逐。水草是极长的,碧绿碧绿,像少女梳洗的秀发,随着水流的方向,舒缓地、袅娜地飘摇,柔美得叫人心尖儿发颤。偶尔有几片不知从哪里飘来的、红了的枫叶,落在水面上,便成了一只只小小的、无桨的舟,打着旋儿,悠悠地、不情愿地向下游漂去。
我俯下身,掬起一捧水。那水从指缝间凉丝丝地漏下去,只在掌心里留下一片清润。这便是我在柳子厚文章里读过无数遍的永州之水了么?《小石潭记》里说,“潭中鱼可百许头,皆若空游无所依”,此刻看来,真不是虚言。那三五成群的鱼儿,果然像是悬在空明的玻璃里,日光下澈,影布石上,佁然不动;俶尔远逝,往来翕忽,那份从容与自在,竟不像是鱼,而成了水里的精灵了。它们在这至清的水中,是否也会感到寂寞?柳宗元说,“以其境过清,不可久居”,他是在鱼的身上,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么?那被贬谪的、无所依凭的生涯,不也正像这“空游无所依”的鱼儿么?清澈,固然是一种美,但过于清澈,便容不下任何的隐藏与暧昧,将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,反倒成了一种严酷的拷问了。
我站起身,顺着溪流往下走。水势时缓时急,缓处成潭,急处成瀑。到了一处石梁,水流被束紧,猛地跌下去,形成一道尺许宽的小瀑布。那水不再是全然的透明了,撞在石上,飞溅起来,成了一团乳白色的、喧哗的泡沫,发出欢快的、甚至是有些稚气的叫嚷。这变化是很有趣的,仿佛一个沉静的哲人,偶尔也会流露出孩童般的顽皮。这水的魂,便在这静与动、清与浊的变幻中,完整地显现出来了。它不像大河那样,担负着舟楫与灌溉的使命;也不像大海那样,象征着无垠与征服。它只是自在地存在着,在自己的小天地里,经营着一份独到的美与哲学。它清洁你,也映照你;它抚慰你,也警示你。这,或许便是永州之水,那幽邃难言的魂灵了。
永州多奇石,这是早知道的。但亲眼见了,还是不免心惊。
那是在一座废弃的庭院里。说是庭院,其实只剩几段残破的墙基,淹没在深深的荒草中。引人注目的,是散落在草丛里的几块巨石。它们不像别处的石头,浑圆或方正,而是各有各的奇崛,各有各的性情。一块如老僧入定,匍匐在地,通体是青黑色的,上面布满了苍苔,仿佛那袈裟上的绣纹。另一块则如怒兽突起,棱角峥嵘,仿佛随时都要破空飞去。还有一块,中间被什么力量掏空了,形成一个天然的、弯月形的门洞,从洞中望出去,正好框住远方一抹淡淡的山影,竟成了一幅活的图画。
我抚摸着那石块,触手是沁人的冰凉,粗糙的质感,记录着风雨的笔画。这些石头,在这里呆了多久了?一百年?一千年?它们见过六朝的繁华,听过唐宋的诗句,也经历过战火的离乱与世事的变迁。然而它们什么也不说,只是沉默。这沉默,比任何历史的记载都更为有力。它将一切喧嚣都吸收进去,转化为自身内部那永恒的、坚硬的寂。
这寂,是能吞没人的。我站在这些石头中间,感到自身生命的短暂与渺小,如同蜉蝣之于天地。我们汲汲于功名,营营于得失,所有的喜怒哀乐,在这些亘古的石头看来,恐怕都只是一瞬的、微不足道的涟漪吧。柳宗元写《小石城山记》,见到那天然生成、类同城郭的奇石,不禁发出疑问,造化是否将这秀气独钟于这僻远的永州?若有上帝,为何又不将它置于通衢大都,而弃于此地?这问,是替石头问的,更是替他自己问的。奇石遭弃于荒野,正如贤士被贬于边地,这其中的寂寞与不平,是相通的。
然而,或许正是这“弃”,成全了它们。若将这些石头置于帝王苑囿,或达官显贵的庭院,它们便成了玩物,成了附庸,失了这分野逸的、自在的寂。唯有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,它们才能保持自己完整的品格,与天地精神相往来。这寂,不是死寂,而是一种丰饶的、充满了可能性的静默。它允许青苔生长,允许藤蔓缠绕,允许月光在上面静静地流淌。这寂,本身便是一种完成。
离了那废院,石头的清冷之气,仿佛还萦绕在我身边,久久不散。
山水是自然的,但山水一旦入了人的眼,染了人的情,便不再是纯粹的自然了。永州的山水,是与柳宗元的名字紧紧捆绑在一起的。或者说,是柳宗元,用他那支雄深雅健的笔,为永州的山水进行了第一次,也是最深刻的一次“命名”。
我来永州,与其说是看山水,不如说是循着一条文学的踪迹,来印证一个古老的灵魂。在钴鉧潭西小丘旁,我仿佛看见他“铲刈秽草,伐去恶木,烈火而焚之”,然后与朋友“枕席而卧,则清泠之状与目谋,瀯瀯之声与耳谋,悠然而虚者与神谋,渊然而静者与心谋”。那是一种怎样的、苦中作乐的豁达?在袁家渴畔,我仿佛看见他独自一人,“攀援而登,箕踞而遨”,目送归鸿,心游物外。那又是一种怎样的、孤高绝俗的寂寞?
柳宗元的身影,是永州山水里一道挥之不去的、清癯的侧影。他将自己的“愚”,投射在了这儿的丘、泉、沟、池之上,于是,这山水便也带上了某种悲剧性的、却又不屈的人格色彩。他是这山水的知音,而这山水,也成了他精神的庇护所与人格的象征。中国的山水文学,自谢灵运始,至柳宗元,可谓别开生面。谢客的山水,是带着贵族气的、精雕细琢的庄园;而柳子的山水,则是饱含着个人身世之感的、有着深刻生命体验的“有我之境”。
千载之下,我辈再来,柳子的身影早已融入历史的烟云,但他所描绘的山水,却依然大致如此。这或许是一种幸运。我们还能在石渠边,想象他“揽去翳朽,决疏土石”的勤勉;还能在西山上,体会他“心凝形释,与万化冥合”的瞬间。这山水,因了一个伟大的灵魂而有了温度,有了深度。我们行走其间,便不只是在看风景,也是在阅读一部沉甸甸的、用生命写就的大书。
暮色渐渐四合了。远处的山峦,失了分明的轮廓,化成一片深浅不一的、青黛色的剪影,静静地贴在愈发空旷的天幕上。来时的路,隐在了一片苍茫里。我立在原地,听着那风声、水声、虫声混合成的、永州独有的夜曲,心里感到一种奇异的充实与平静。
这一日的跋涉,像是一次彻底的洗涤。城市里带来的那些焦躁、那些虚浮的欲望,都被这山水间的清寂之气,涤荡得淡了。永州的山水,不像那些名满天下的胜迹,以奇绝瑰丽夺人心魄。它是内敛的,沉静的,需要你慢下来,沉进去,才能品出那苦涩中回甘的滋味。它不给你即时的、廉价的快乐,它给你一种悠长的、关于生命与寂寞的慰藉。
我终究是个过客,是要回到那扰攘的红尘中去的。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,是带得走的。譬如这满身的清晖,譬如这石之寂、水之清所给予我的片刻的安宁。这便够了。永州,这片曾被目为“南荒”的土地,因其山水的清幽与一个文人的不幸,反而成就了一种永恒的美学。我转身离去,没有回头。那山,那水,那千年的寂寥与风华,已在我心里,坐成了另一座,小小的永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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