竟日唏嘘老干体 何如问道文质观
——浅谈老干体特征与传统诗艺之发扬
筇 竹
记得小学四年级时,听老师讲“鼓足干劲,力争上游,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”的总路线,并说郭沫若把这写进诗里发表在人民日报上。文革中读毛主席诗词,对郭老等歌颂时政的政治抒情类诗句也耳熟能详。后来回乡务农,帮当地文艺宣传队编写演唱资料,没少写“红旗如海人如潮,革命歌声逐浪高”之类句子。到上世纪八、九十年代传统诗复兴,许多出身工农的老干部热情高涨,所作诗词大多是这类风格,被称其为“老干体”。好些人追根溯源,说郭沫若先生当年的《声声快》、《颂跃进》等诗词开了“老干体”先河,堪称当今“老干体”鼻祖。
雅好所致,天性使然,便一直关注、思考这一历史现象:为什么会出现“老干体”?它有何特点?其与传统诗学标准有何差异?应如何看待它的存在和发展?谨此略陈管见,以就教于方家。
一、文质之衡:“老干体”风格特征刍议
刘勰《文心雕龙》化用孔子“文质彬彬”之论为诗文艺术标准,提出“六观”评价方式,其中“观位体”(主题规范)与“观置辞”(语言艺术)直接体现文质平衡要求:诗词之“质(思想内容)”需立意新颖,深情感人;诗词之“文(艺术形式)”需语言凝练,形象生动。两者互为表里,相辅相成(见《文心雕龙●情采》篇)。
既说郭沫若开“老干体”之先河,我们且以《文心雕龙》的“文质观”为指南,以郭老《声声快》为例,一探“老干体”之特征。郭老学究天人,念在求索漫漫,想不会责怪后学的唐突不敬。
郭老《声声快》全文为——
轰轰烈烈,喜喜欢欢,亲亲热热密密。
六亿人民跃进,天崩地裂。
鼓足干劲,力争上游,多快好省。
跨上火箭,赶上英美。
超英赶美,超英赶美!
这首诗仿“声声慢”词牌句式,以急促欢快的节奏书写“多快好省”的“大跃进”运动,抒发“超英赶美”的革命激情,动员广大人民群众“鼓足干劲,力争上游”。
其主题内容选材于“鼓足干劲,力争上游,多快好省”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大跃进,是典型的“时政事”;
其所表达的思想情感,则是“六亿人民跃进”的豪迈激情,是全党全国的“群体情”;
而“天崩地裂”、“跨上火箭”等用语修辞尽是“夸张语”,“轰轰烈烈,喜喜欢欢,亲亲热热密密”则是明显的“赞美词”;
全篇叙事抒怀全用直白浅露的抽象概念,整体行文为“直白式”、“抽象意”。
全诗展示大跃进的宏大目标,六亿人民的豪迈激情,全是抽象的政治概念用词。诗中无一生动可感的具体意象,无一鲜活生动的形象用语,文无言外之意,意无象外之境,典型的“文”“质”失衡。这诸多方面与中华传统诗学明显相左,以致被广泛诟病。
社会上曾流传一时的“老干体”作品,如《闻雷》(雷声震震传九州,春风化雨润田畴。惊蛰唤醒冬眠物,农人喜见好年收。红旗飘扬兴百业,领袖指示记心头。科学种田新时代,丰收锣鼓响彻楼),《向日葵》(太阳照耀金光闪,向日葵放向阳颜。党的领导指方向,人民永远跟党前。风雨不动坚如铁,籽粒饱满庆丰年。初心不改逐日舞,复兴路上谱新编)等,都具有这些特征。
由此观之,思想内容上的“时政事”、“群体情”,修辞炼句上的“夸张语”、“赞美词”,整体风格上的“直白式”、“抽象意”,构成了“老干体”区别于传统诗审美标准的共同特征。
有人把“平仄对仗”不规范,行文语法不通顺,用字押韵不合律等等,说成是“老干体”特征,窃以为不妥。这些只能说是作者的水平所限。凡传统诗作者,不论其是否“老干体”,都有可能出现上述缺陷。“老干体”作为与“传统诗”对应的一种诗词流派,上述缺陷不是其固有特征。
二、形象之思:弘扬传统诗学与消解“老干体”之弊
诗要用形象思维,乃古今诗家之共识。南朝钟嵘《诗品·序》倡“滋味说”云:“五言居文词之要,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。”并批评玄言诗“理过其辞,淡乎寡味”。所谓“滋味”,是指诗歌通过赋比兴手法,塑造生动意象,抒发深挚情感,从而产生含蓄蕴藉、耐人寻味的审美效果。其后,晚唐司空图《与极浦书》中提出“象外之象,景外之景”,及“韵外之致”、“味外之旨”的美学理想,要求诗中字面具象(第一象)必须蕴含一个更为广阔、悠远、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空灵境界(第二象),使读者获得远超字面具象的无限美感与联想,“使味之者无极,闻之者动心”,方为“诗之至也”。
前述“老干体”诗所以被非议,其核心症结,正在于背离了“形象思维”这一根本法则,缺乏钟嵘所言之“言外之味”,司空图所期之“象外之象”。 如《声声快》一类作品,满纸抽象概念与直白口号,其意尽于言,其境止于象,既无具体意象可供玩味,更无“景外之景”引人遐思,焉得不“淡乎寡味”?
然则,以“时政事”、“群体情”为主题内容的“老干体”诗是否必然排斥形象思维,与“言外之旨”、“象外之象”注定无缘呢?请看郭老写于1965年的《题北京饭店》:
万瓦晴霞午日研,九霄龙象接诸天。
中央已定和平策,国际当先友好篇。
五族工农团结铁,三层世界斗争坚。
东风吹绽梅千树,不尽春光到客边。
北京饭店为当年接待外宾的重要场所。
显而易见,这首诗所述之事,是歌颂和赞美中央所定和平共处五项外交原则,及毛主席“三个世界”的理论建构,为当年典型的“时政事”;所抒之情即对北京饭店宏伟气势的赞美,和对新中国国际影响力日益扩大的歌颂,是代全国人民所抒之“群体情”。
颔联“中央已定和平策,国际当先友好篇”,及颈联“五族工农团结铁,三层世界斗争坚”,分叙“和平共处”、“工农联盟”、“三个世界”,全系“直白式”和“抽象意”,明显的“老干体”手法。
可其首尾两联却别具风味。
先看首联,“万瓦晴霞午日妍,九霄龙象接诸天”。以建筑物琉璃瓦与霞光辉映起兴,以物象景语抒赞美之情,化用“龙象接诸天”典故暗喻新中国对世界日益增强的巨大影响力。
开篇虽是以夸张语抒赞美情,却是以景语起兴。
尾联“东风吹绽梅千树,不尽春光到客边”。以“东风”、“梅花”、“春光”等传统意象,寓意和平外交团结三世界反霸力量,将通过“北京饭店”影响到世界。
首尾两联,自然回归了传统诗学的形象思维,消解、淡化了全诗对“时政事”、“群体情”主体内容直白赞美的浅露。虽未完全脱离“老干体”窠臼,其诗艺之美,与《声声快》已非同日而语了。
可见,克服“老干体”弊端,非不能也,是要为也。
三、情志之根:“群体情”的诗意转化与归依
情为诗之根。钟嵘《诗品·序》指出,诗的本质乃“吟咏情性”。所谓“情性”,即诗人个体生命之体验。即便抒写群体共性之情,也需经作者个人的心灵熔铸,化为诗意的个性化表达。刘勰《文心雕龙●情采》云:“昔诗人什篇,为情而造文(从前《诗经》的作者,是为了抒发感情而创作诗歌)。”可见,诗意缘情而生,诗境因情而在。有什么样的“情”,就有什么样的诗。因“群体情”注重群体之共性,而远离诗家之个性,故而影响到“老干体”的诗美价值。
传统诗的社会经济基础,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生产方式。诗人观察、反映社会生活局限于个体小视角,由此而生的全是诗人个体情愫。社会生活丰富多彩、千变万化,个体情感便丰富多彩、千变万化。以此衍生之诗中意象,自然多姿多彩了。而当今生产方式社会化,经济利益集团化,价值取向阶层化,每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群体之中,群体态势与个体命运息息相关,其个人情感自然群体属性(如国家、政党、阶层)居多。所以,诗词创作中多抒“群体情”就不足为怪了。传统诗论中也并无只能寄寓个体情愫之说。可为何“老干体”中的“群体情”影响其诗艺美感呢?问题不在于写了“群体情”,而是承载、表达这种“群体情”的是“直白式”、“抽象意”的概念化夸张和赞美。如能代之以形象思维的诗意表达,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么。
且看草根诗人汪梦之这首《一个老农的欢歌》:
山歌不唱旧时腔,自演自编情趣长。
满院桃花争曙色,一湾溪水淌春光。
种田无税天荒破,养老有金茶饭香。
最是丰年销特产,鼠标一点到西洋。
这首诗的题材乃“种田无税”、“养老有金”,及互联网直播“销特产”的“时政事”;所抒发的则是“山歌不唱旧时腔,自编自演情趣长”的新农民“群体情”;行文不乏“争曙色”、“淌春光”、“破天荒”的“赞美词”,具有鲜明的“老干体”特征。其可贵之处,是从以下三个方面践行了形象思维要求:
其一是大题材立意,小视角选材。全诗要歌颂赞美的是“种田无税”、“养老有金”、“电商销货”的宏大主题,却从个人生活的“情趣长”、“茶饭香”的小视角切入,体现小中见大。
其二是群体性抒情,个性化寄慨。诗中所抒之情,是新时代农民幸福自豪的愉悦。却摈弃了“老干体”惯有的概念化赞美,以“自编自演”的新生活场景,及“满院桃花”、“一湾溪水”等传统意象,表现“一个老农”代表广大新农民群体对时下生活的自我陶醉。
其三是普惠性时政,赋比兴造境。诗中讴歌党和国家的惠农富民政策,却未见抽象概念化的直白赞颂,而是通过“山歌不唱旧时腔”的叙事(赋),“桃花争曙色”、“溪水淌春光”的比兴,展现惠农富民政策下宏阔壮美的新农民生活场景,最后以“最是丰年销特产,鼠标一点到西洋”,直抒对新生产生活方式的赞美之情,营造出新科技生产力的象外之象。
全诗赋比兴综合施策,从“一个老农”的独特视角选材造境,叙事抒情,展示出一幅多彩多姿的新农村生活图景,从而化解了“群体情”概念化抽象表述,避免了“直白式”、“夸张语”的“繁采寡情,味之必厌”(见《文心雕龙·情采》篇),是一首较为成功的新田园诗。
所以,诗词创作成败不在于是否写了“时政事”、“群体情”,而是要从个体视角摄取典型的生动意象;不在于用了“赞美词”和“夸张语”,而是要避免直白浅露的概念化表述(“抽象意”)。苟如此,则“情深而不诡,风清而不杂”(思想感情深挚而不诡谲,文风纯正而不杂乱。见《文心雕龙●宗经》篇),纵是写“时政事”、“群体情”,亦可成就诗意隽永之篇章。
“老干体”作为一种特定的历史文化现象,其产生与发展有其时代必然。传统诗复兴以来,许多非老干部加入“老干体”创作群体,既拓展了传统诗形式,又促使“老干体”日渐向传统诗艺靠拢。全盘否定非属公允,固步自封亦非良策。其所面临的艺术困境,归根结底是“文”与“质”的失衡,是“情”与“辞”的割裂。因此,谨遵《文心雕龙》所倡导的“文质相扶”之道,坚守形象思维法则,方是发扬传统诗艺,实现“老干体”艺术升华的正途。
2025年10月4日于银城筇竹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