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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研读王国维先生〈人间词话〉感记》 ——《人间词话》中的生命哲思、审美启示与创作实践 [散文]

皮休     发布时间: 2025/10/4 11:28:4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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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研读王国维先生〈人间词话〉感记》
——《人间词话》中的生命哲思、审美启示与创作实践
作者:王全祥
王国维先生的《人间词话》,是近代美学荒原上的灯塔,以精炼文字与通透洞察,为中国传统诗词审美构建起兼具东方韵味与现代意识的理论体系。这部仅数万字的著作,既承载着对唐宋诗词的精准品评,更蕴含着对人生境界的深邃思考。初读时,只觉词句清丽、点评精妙;再读时,方知字里行间皆是生命的倒影与精神的回响。

作为一名浸润在河西走廊风沙与驼铃声中的凉州诗人,我与《人间词话》的相遇,始于一个多年前宁静午后。阳光洒在书页上,那些关于“境界”“气象”“隔与不隔”的论述,仿佛跨越百年的知己絮语,让我对诗词创作、人生境遇有了更为透彻的理解。在凉州城头眺望祁连山的苍茫、在古战场触摸断壁残垣的沧桑时,我愈发清晰地感知到,《人间词话》的智慧不仅是纸上的理论,更是可融入地域文化、可指导创作实践的生命指南。

“境界”是《人间词话》的核心概念,也是王国维先生美学思想的基石。他开篇即言:“词以境界为最上。有境界则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。”这短短二十余字,剖开了中国诗词艺术的本质——真正的佳作不在于辞藻堆砌、技巧炫弄,而在于构建出让读者身临其境、心有所感的精神空间,是情与景、意与象的有机融合,是作者生命体验与宇宙意识的结晶。这份对“境界”的阐释,与凉州诗词创作的内核不谋而合。

凉州,这座丝绸之路的要冲,曾见证玄奘讲经、霍去病征战,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“黄河远上白云间,一片孤城万仞山”的绝唱。幼时听村里老人讲述凉州往事,我总对这些诗句似懂非懂,直到后来站在祁连山的脚下,看河水裹挟泥沙奔涌向西,远处孤城矗立在群山之间,才真正悟到:凉州诗词的“境界”,从不是江南水乡的婉约柔情,而是塞北风沙里的雄浑壮阔,是千年古城沉淀的沧桑厚重。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言,没有真切体验与真挚情感,再华丽的辞藻也堆砌不出传世的意境。

王国维先生将境界分为“有我之境”与“无我之境”,二者并非对立,而是展现了审美体验中主体与客体的不同关系。“有我之境,以我观物,故物皆著我之色彩”,如李清照“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,词人的思念与忧愁浸染了西风与黄花;“无我之境,以物观物,故不知何者为我,何者为物”,如陶渊明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诗人与自然浑然一体,物我界限在宁静中消弭。

这种划分,在我凉州的创作与体验中得到了生动印证。去年夏天,我沿山路去天梯山石窟,露水沾湿裤脚,远处鸟鸣清脆,心中满是欢喜,只觉草木含笑、鸟儿伴行,遂写下“露湿青衫风送暖,鸟鸣深树伴我行”。微信上诗友说读此诗句能感受到我的快乐,这便是“有我之境”,景物都染上了我的情感色彩。而当我站在石窟前,望着慈祥庄严的佛像与倒映蓝天的湖水,突然忘了自己、忘了来路,只剩宁静与交融,此时“我”已消失,只剩景物本真之美,这便是“无我之境”的通透。

在凉州的诗词创作中,这两种境界常交织共生。去年冬天,凉州大雪,我登古钟楼所见雪景,既有“风轻摇玉屑,人静忘尘愁”的个人情感投射(有我之境),也有“钟影随云动,诗心逐雪流”“天地一悠悠”的物我相融(无我之境)。我愈发确信,好的诗词往往是二者的结合。既有诗人的真情实感,又有景物的本真之美,让读者既能共情心境,又能沉浸于意境之中。后作《五律·雪中登古钟楼》:“寒雪覆钟楼,晶莹满眼眸。风轻摇玉屑,人静忘尘愁。钟影随云动,诗心逐雪流。凭栏思往事,天地一悠悠。”

此诗中,“风轻摇玉屑,人静忘尘愁”融个人情志,属“有我之境”;“钟影随云动,诗心逐雪流”“天地一悠悠”则物我相契,属“无我之境”。今再读《人间词话》“有我”“无我”之论,更觉佳作当如是:以真情牵读者共情,以真景引受众沉浸,方得诗词审美之

王国维先生点评诗词时,常以“境界大小”论优劣,却又强调“境界有大小,不以是而分优劣”。“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”的灵动,未必不及“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”的雄浑——这一观点打破了传统文论重宏大、轻细微的偏见,揭示出审美价值的多元性。

这种多元审美,在凉州的自然与人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。“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”的壮阔,恰似凉州大漠落日下的古战场遗址,断壁残垣间仿佛仍回响着戍边将士的呐喊;而“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”的灵动,又如春日凉州郊外的溪流,细雨过后,鱼儿跃出水面,燕子掠过低空,满是生机。前者如壮士佩剑,后者如佳人抚琴,虽形态迥异,却各有不可替代的审美价值。我曾为凉州古战场遗址提笔作,《七绝》过凉州古战场吟怀》:“断墙枯草覆霜痕,风过犹闻战鼓喧。千载沙场凝血气,残阳无语照荒村。”也曾为郊外溪流写过,《七绝·春日凉州溪畔》):“雨歇溪声脆,鱼游浅石间。东风裁柳色,春色满溪山。”二诗一壮一柔,却同获远方诗友们的认可。皆因源于生活细节的捕捉,印证了王国维对“小境界”的尊重。真正的美不仅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,更藏在日常的一鱼一燕、一风一雨中。

“有造境,有写境,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。然二者颇难分别。因大诗人所造之境,必合乎自然,所写之境,亦必邻于理想故也。”王国维先生的这一论述,打破了理想与现实的二元对立,揭示出艺术创作中虚实相生的本质。李白“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”是“造境”,以夸张想象构建超越现实的壮美,却源于对自然瀑布的真实观察;杜甫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是“写境”,以冷峻笔触直击社会残酷,却蕴含着对公平的理想期盼。这种虚实相生,在凉州诗词创作中同样常见。

我曾观雷台汉墓铜奔马,感其神韵而作《七律·观雷台铜奔马有感》:“雷台落日映金鞍,马踏飞燕气自轩。万里丝绸曾载梦,千年古道尚留痕。风从汉塞吹新韵,情向凉州寄旧魂。莫道今人无雅意,诗心未改续芳言。”我此诗中铜奔马为真实文物,“落日映金鞍”“气自轩”则是对汉代丝绸之路繁华的想象(造境),“万里丝绸曾载梦,千年古道尚留痕”又锚定历史实景(写境),虚实交织间,尽显凉州丝路文化的厚重。完稿后,心中豁然开朗,此前创作的迷茫与艰辛皆有归宿。这大抵是王国维先生所言“第三境”: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”。我苦苦追寻的“凉州味道”,原就藏在这些年走过的路、见过的人、感受过的事里,只是昔日未曾察觉。

王国维先生引用三句词描绘“古今之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”必经的三种境界,这一论述早已超越诗词评论,成为中国人认知生命历程的经典范式。而作为一名在凉州土生土长的诗人,我走过的创作之路,恰好印证了这三境的真谛。它既是艺术创作的进阶之路,更是人生修行的必经之途。

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”晏殊此词本写相思,却被王国维先生赋予新内涵。象征追寻理想初期的迷茫与孤独。西风萧瑟、碧树凋零,恰如人在探索之初面对未知前路的困惑;而“独上高楼”的动作,又展现出不随波逐流的坚守。我对这种迷茫深有体会。刚开始尝试写诗词,却总不得要领。要么句子不通顺,要么情感空洞,像白开水般寡淡。有次写凉州秋天的诗,诗友点评“没有凉州的味道,只是凑词”。那晚,我翻着自己的“作品”,又委屈又迷茫,不知能否写好诗词。这便是“第一境”的真实写照。有对诗词的热爱,却看不清前路,只能在“高楼”上眺望茫茫“天涯路”。但迷茫中总有坚守。每当夜深人静,捧读那些穿越千年的凉州诗句,从王之涣到张澍,字里行间的边塞豪情总能给我力量。我开始意识到,要写好凉州的诗,不能只坐在书桌前,必须走进这片土地。这份坚守,正是走向“大事业、大学问”的起点。曾作《七绝·夜读凉州旧诗》:“夜读凉州旧韵流,诗中烽火忆边愁。千年风骨今犹在,敢向残篇觅远猷。”

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柳永此词本是写对爱情执着,在王国维先生眼中,却成为追求理想过程中矢志不渝的写照。确定方向后,需付出常人难及的努力,即便身形憔悴,也无怨无悔。后来为了找到“凉州味道”,我开始独自一人驾车四处行走。去凉州区各乡镇、遗址了解过去的故事,去沙漠感受风沙,去祁连山边观察流水。不管去哪里,都带着《人间词话》,看到有意思的场景、听到感人的事就立在手机上记录下;回到家中就写成诗,有时一首诗常常修改十几遍,为一个押韵的字查《平水韵》很久。老婆看到也时常会拿我开玩笑说辛苦吗?我说当然。她说那就还是不写了吧,把你辛苦坏不值得,当后来我写下《五绝·沙漠驼行吟》:“大漠夕阳明,驼铃逐远声。沙金铺万里,踏影向边程。”和《五绝·凉州秋晒椒吟》:“红椒悬庭畔,秋阳晒更妍。农家多意趣,风味满庭前。”时读给老婆听后,她说还辛苦吗?我顿时明白她意思,心里满是踏实。其实这些句子都源于真实的经历与感受,是“衣带渐宽终不悔”的执着换来的。是王国维先生自身例证,王国维先生他不仅精通中西学问,晚年还沉潜古典诗词研究,皓首时穷经,最终成就《人间词话》。其实不论任何一个领域的成就,背后都藏着无数“为伊消得人憔悴”的日夜。

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”辛弃疾此词描绘繁华落尽处的意外发现,被王国维先生视为追求理想的最高接界。长期积累与探索后,在不经意间实现顿悟,是量变到质变的飞跃。这样的顿悟,其实就藏在日常真实的体验里,只是有时未曾察觉。诗词的鉴赏中,这种顿悟也时常发生。有时苦思一首诗的妙处,反复诵读不得其解,某天在相似场景中,一阵风、一场雨,突然就明白了诗人的心境。这种理解不是理性分析,而是感性共鸣,是跨越千年的精神相遇。我曾作《七绝·悟诗》记此感受:“苦诵唐诗久未深,偶然触景悟诗心。风花雪月皆成韵,只在真情不在音。”人生亦是如此,许多困惑当下无解,唯有在前行中积累沉淀,终有一天,答案会在“灯火阑珊处”不期而遇。

这三境层层递进又相互关联:没有“独上高楼”的迷茫,便无明确方向;没有“衣带渐宽”的执着,难抵理想彼岸;没有“蓦然回首”的顿悟,无法实现真正超越。苏轼曾说“古之立大事者,不惟有超世之才,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”,创作如此,人生亦如此。

王国维先生提出“隔与不隔”的概念,用以评判诗词表达的通透程度:“语语都在目前,便是不隔;词亦如是。”、“不隔”是诗词直接调动读者感官,让意境如在眼前;“隔”则是表达晦涩、用典生硬,阻碍审美感知。这一划分看似是对技巧的评判,实则触及艺术与生活、创作者与读者的本质关系,更成为我凉州诗词创作的重要准则。“不隔”的诗词,以极简语言勾勒鲜明意境,让读者瞬间沉浸。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无华丽辞藻、复杂用典,只是寻常动作与景物,却精准捕捉诗人与自然相融的瞬间。李白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,正是“不隔”的最好诠释。看似信手拈来,实则是情感与景象的自然流露,有直击人心的力量。

在诗词的创作中,我深刻体会到“不隔”的魅力。起初写沙漠,我套用“瀚海阑干百丈冰,愁云惨淡万里凝”,有诗友对我说“知道你写的是沙漠,却想象不出样子”;后来我摒弃现成句子,就写真实自己亲眼所见《五绝·沙漠夕照杂吟》:“夕阳铺沙金,驼队踏痕深。风送铃声远,天涯一片心。”发于诗友他反馈说“这才是仿佛看到骆驼队在沙漠里走”。前者是“隔”,后者是“不隔”。只因后者源于我的真实观察,能让他有身临其境的感觉。

凉州民歌里有“黄河水呀黄又黄,凉州城呀长又长”,没有复杂修辞,却写出黄河的颜色与凉州城的绵长,读者一看就懂、一听就记,这便是“不隔”。就像我上面文中写过的凉州小村庄晒辣椒的作品《五绝·农家晒椒吟》:“红椒串串悬,秋日照庭前。风送微香远,农家乐满田。”虽朴素却让能让诗友觉得“亲切,像看到自己家院子”。可见“不隔”的关键,是写自己所见、所闻、所感,用最朴素的文字传递最真实的场景,才能实现与读者的共鸣。与“不隔”相对,“隔”的诗词往往因过度追求技巧而生硬。王国维先生曾批评过南宋词人说“除稼轩、白石外,余者皆不免有隔处”,便是因其注重形式精巧,而忽略情感真诚。就像某些咏物词堆砌典故、不仅回避直接情感表达,而且让读者难以把握词人的心境,如隔薄雾看风景,无法达到真切感受。“隔”的根源,在于创作者与表达对象的疏离。或为迎合审美潮流刻意模仿,或为显示学识滥用典故,最终让文字失去生命力。王国维所言“诗人对宇宙人生,须入乎其内,又须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内,故能写之;出乎其外,故能观之。入乎其内,故有生气;出乎其外,故有高致”,正是点出核心。若不能“入乎其内”,与描写对象建立深厚情感连接,便易陷入“隔”的困境。我曾为追求“文雅”,在诗中堆砌生僻字词,如写凉州雪景用“琼英漫舞覆危楼,皓色无垠接远丘”,诗友看到后反馈“字都认识,却没感觉”。后来我便改为“寒雪覆钟楼,晶莹满眼眸。”虽直白却让读者“仿佛看到雪花落在钟楼上的样子”。这让我彻底明白,“隔”与“不隔”的区别,从不在辞藻雅俗、用多少典故,而在于是否“入乎其内”。是否真正的走进了景物肌理、融入真实情感,是否让文字成为连接作者与读者的“桥梁纽带”,而非阻断感知的“壁垒荊刺”。

我也曾为写凉州胡杨,硬凑“瀚海胡杨凌朔气,苍冥劲干接穹霄”,通篇皆用过套话典故,诗友读后说,此诗空洞无味。他劝我没事多去沙漠看看胡杨,还说我是凉州人离的近。后来我去看正午阳光穿过枝叶的光斑,看傍晚风沙拂过树干的纹路,看老根在沙地里蜿蜒的姿态。我便发于他新作《五绝·沙漠胡杨杂吟》:“沙埋根愈劲,风击干还骄。落日涂金叶,秋来不折腰”。他说此诗写的好,虽无华丽辞藻,却让让仿佛看到那株在沙漠中挺立的胡杨。这便是“不隔”的力量,也是《人间词话》留给我最朴素的启示。

在信息爆炸、表达碎片化的当下,“隔与不隔”的概念更显珍贵。我们每天被海量文字、图像包围,却常感“精神隔靴搔痒”。精心包装的文案、刻意炫技的内容,如同“隔”的诗词,看似热闹,实则难触心底。这背后,是太多表达脱离了生活本真,失去了“入乎其内”的真诚。王国维先生的《人间词话》提醒我们,无论时代如何变化,“不隔”始终是好作品的核心特质。汪曾祺先生曾写昆明的雨,“昆明的雨季,是浓绿的。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,显示出过分的、近于太夸张的旺盛”;老舍先生写北平的秋,“天是那么高,那么蓝,那么亮,好像是含着笑告诉北平的人们。在这些天里,大自然是不会给你们什么威胁与损害的”。这些文字无复杂技巧,却因贴近生活、饱含真情,成为跨越时空的经典。

对我而言,“不隔”已成为凉州诗词创作的自觉准则。以后不论写凉州石羊河还是天马湖,我不再套用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的宏大叙事,而是写亲眼所见的《五绝·石羊河凉州吟》:“浊浪拍堤岸,涛声震远天。黄沙随水去,落日满河鲜”;写凉州文庙,我也不会堆砌“文脉绵延”“儒风浩荡”的空泛词汇,而是写日常所见的《七绝·文庙晨景》:“古柏遮檐晨露重,书声透牖晓风斜。碑前久坐思先哲,满院清阴落槐花”。这些诗句虽朴素,却因“语语在目前”,让喜诗之人能真切触摸到凉州的山水与人文。

王国维先生品评诗词,从不只谈技巧,更重“人”的底色。他赞李白“纯以气象胜”,因李白的“气象”里藏着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的傲骨;他赏苏轼“旷达”,因苏轼的词中透着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生命态度。在他眼中,诗词的境界,本质是人的境界;读诗的过程,其实就是与不同灵魂对话、唤醒自我生命感知的过程。这份“诗”与“人”的联结,在诗词的传承与创作中,更显深刻。

“‘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’,遂关千古、登临之口。”这寥寥八字就是王国维对李白这两句词的评价,道破了诗词与人格、地域的深层关联。李白笔下的“汉家陵阙”,不仅是眼前之景,更藏着对历史兴亡的豁达与豪迈。这种人格特质,恰与凉州的地域风骨相通。凉州地处边塞,千百年来,戍边将士的热血、丝路商人的坚韧、文人墨客的豪情,早已融入这片土地的肌理。王之涣写“黄河远上白云间,一片孤城万仞山”,不只是写凉州的壮阔,更透着边塞诗人的雄浑气魄;张澍辑录《凉州府志备考》,在残卷中打捞凉州历史,字里行间是对故土的执着坚守。这些诗词与人的故事,让凉州的“地域风骨”不再是抽象概念,而是可感、可触的生命力量。

我曾在博物馆见一方唐代戍边将士的残碑,上面刻着“誓守河西,不负家国”,字迹虽模糊,却让我心头一震。便作《七绝·观唐戍边残碑》:“残碑斑驳记当年,血染黄沙志未迁。莫道边关风雪恶,丹心曾照汉家天”,这首诗我没有用复杂的修辞手法,在诗中让它融入对戍边将士人格的敬意,后来得到好多诗友的共鸣。这让我愈发确信,写凉州诗词的灵魂,正是在于它承载了这片土地上人的精神。是豪迈,是坚韧,是对故土的深情。

在读诗、写诗的过程,也是自我生命觉醒的过程。初读《人间词话》,我只关注“境界”、“隔与不隔”的技巧层面;后来在凉州的山水间行走,通过网络和人的交谈中聆听往事,才渐渐明白,王国维先生谈的不是“诗”,而是“人生”。诗词的审美,本质是对生命的审美。

去年春天,我在凉州九条岭古柳下遇见一位牧羊人,他坐在石头上,看着羊群啃食青草,嘴里哼着古老的凉州小调。我问他“每天放羊会不会觉得无聊”,他说“你看这柳芽,每天长一点;这羊儿,每天胖一点;风里的味道,每天不一样,咋会无聊”。这番话让我猛然醒悟:此前写“春到凉州”,总爱用“春暖花开”、“万物复苏”的套话,却忽略了“柳芽日新”、“风有别味”的细微美好。这便是生命觉醒的开始。不再用概念看待世界,而是用感官去触摸、用心灵去感受。后来我写下《五绝·九条岭遇牧羊人》:“古柳倚荒坪,羊儿逐嫩菁。牧歌随风起,春在草尖生”,这首诗没有宏大叙事,却记录下那一刻的生命感知。后来读这诗时,我仿佛感觉自己又回到那个春日的午后,看到牧羊人满足的笑容,闻到风中的青草香。这种体验,便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“入乎其内”,也是诗词带给人的生命觉醒:让我们在忙碌的生活中,重新发现细微的美好,重新连接内心与世界。

作为一个地道凉州人,凉州诗人。我深知自己的责任。既要传承凉州诗词的风骨,也要用新的视角书写今日凉州。王国维先生的《人间词话》说“诗人对宇宙人生,须入乎其内,又须出乎其外”,这份“入”与“出”,正是地域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关键。“入乎其内”,才能读懂故土的历史与精神;“出乎其外”,才能用现代视角赋予其新的生命力。

近年来,凉州的变化很大。高铁通了,沙漠里种上了梭梭,老街也焕发了新的生机。我开始尝试用诗词记录这些变化。写高铁穿过河西走廊,作《七绝·高铁过凉州》:“银龙呼啸过边城,风送驼铃伴笛声。昔日丝绸之路远,如今朝发夕能行”;写沙漠治沙,作《五绝·沙漠植梭梭》:“沙里种新绿,风中共扎根。来年春到日,绿意满荒丘”。这些诗保留了凉州诗词的雄浑底色,却融入了现代生活的元素,得到许多诗友的喜爱。

从初读王国维先生《人间词话》的懵懂,到在凉州的山水间践行其智慧,我走过了十多年时光。这部著作于我而言,早已不是一本美学理论书,而是一位“知己”。它教会我用“境界”看诗词,用“三境”看人生,用“隔与不隔”看表达,更教会我用真诚连接内心与世界、连接传统与现代。凉州的风沙还在吹,驼铃声偶尔还会在回忆里响起,祁连山的雪水仍在滋养这片土地。作为一名凉州诗人,我会继续带着王国维先生《人间词话》的智慧,在这片土地上行走、聆听、书写。写它的壮阔,也写它的细微;写它的历史,也写它的现在;写人的故事,也写生命的美好。因为我知道,最好的诗词,不在纸上,而在心里;不在技巧,而在真诚;不在远方,而在脚下的土地与身边的生活里,这便是王国维先生的《人间词话》留给我,也留给每一位诗词创作者最珍贵的启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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