登高望远诗格律〈三四〉
登高望远诗格律(三)
《南史-沈约传》有这样的评述:“约历士三代,该悉旧章,博物洽闻,当世取则。谢玄晖善为诗,任彦升工于笔,约兼而有之,然不能过也。自负高才,昧于荣利,乘时射势,颇累清谈。……,又撰四声谱,以为“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悟,而独得胸衿,穷其妙旨”。自谓入神之作。”
沈约的自谓入神之作,经千百年来的历史检验,实为弄巧成拙。
宋朝严羽认为四声八病是蔽法,他把不符合蔽法的唐朝崔颢的《黄鹤楼》
,评为唐朝第一律诗,这是对古风式律诗的高度肯定和认同。
王力教授认为它是古风式律诗,因为它的前半部分不合平仄格律,不必迁强地归为近体律诗。
中华书局出版周建忠等编的《初中诗词格律读本》,也认为前半首平仄多有违拗,但此诗意胜于语,被追棒,以特例归入近体律诗。这个事实表明,古风式律诗,是无懈可击的本色律诗。
“音随义行的随机平仄”,早已被古人发明并确立。所以古今散文,诗经,楚辞,汉乐府,莫不切实笃行。只有格律诗词,还自行于例外。
布袋和尚有诗云:“手捏青苗种福田,低头便见水中天。六根清净方为稻,退步原来是向前。”
我在搜韵网的诗话、词话里,阅读到古人对《四声谱》的透彻认识和反对意见,极其令人心生敬佩,而这是诗词格律书不予介绍的。甄士伯认为,沈约不依古典,妄自穿凿;陆厥认为,不是古人不识四声,而是其中关系多昧,耻于盲目妄论;写《后汉书》的范晔认为,未见特能适合的方案,“吾意尚无定方”;而当朝皇帝萧衍,对四声论极具禅宗机锋,他故意问身边的周舍“何为四声”?周舍谨言“天子万福,即为四声”;再问“天子寿考,岂非也”?萧衍认为四个字即为四声,一字一音,令人叫绝。周舍能言善辩,鄂然不语,暗查萧衍诗文,果然并不讲究平仄。陆厥、甄士伯、范晔、萧衍、都是南朝人。
还有写《诗品》的南朝人钟嵘认为:其一,说千百年来古人不识四声,那是不可能的。其二,上古是诗《颂》才配以管弦入乐,是讲押韵而不是讲平仄,后来诗之《风》《雅》《颂》皆不管弦入乐了,更用不着。其三,王融、沈约等人幼有文名,士多追慕,但是襞〈比〉积细微,专相凌架,伤其真美。诗要讽诵,但清浊通流不拗口足矣,不足为病。如此来龙去脉,和风细雨,翔实论理。
唐朝的释皎然,宋朝的严羽都认为“四声八病”是弊法和蔽法。唐僧释皎然在《诗式》中所说:“沈休文/酷裁八病,碎用四声,使风雅殆尽。后之才子,天机不高,为沈生弊法所媚,懵然随流,溺而不返”。宋朝人严羽在《沧浪诗话》中说,有四声有八病论,作诗正不必据此蔽法。
这些古人既有哲理分析,也有数理分析,他们的真知灼见,要是受到适当重视,那么“音随义行的设定平仄”,很可能在唐宋时期就被纠正了。历史留下的遗憾是,没有。
字音有四种声调,古代是平上去入,现在四声调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。无论古今,声调没有变成五种或更多,这是宁简不繁,也区别于古代宫商角徵羽五声音阶。五声音阶由严格的律制生成的乐音;字音声调不是乐音,只是四种拼音模式。字音声调的四种模式,相互间无音阶关系,时长也相对接近。宫商角徵羽,首先是五种音阶高低不同的乐音,有高八度低八度之别,还有多种不同时长的表示法。
诗歌,曲子词,都是可以和乐而唱的。比如,《长征组歌》→《四渡赤水》,用的是当地民歌曲调,在排练《组歌》时,演职人员感到原歌词“毛主席用兵妙如神”中的“妙”字,有点拗口。歌词作者肖华将军,得知这个反映后,最后改为“毛主席用兵真如神”。“妙”是比喻,“真”是判断,意义更贴切,更感满意。再经演唱,也不再拗口了。真、妙二字,字音的声、韵、调各不相同。拗口与不拗口的原因在何处?很难说是声母、韵母、还是声调,但一定是单音节字音整体,是确切无疑的。
拗口不拗口,判断敏感,操作简明实用。可见,南朝人钟嵘所说:诗要讽诵,但清浊通流不拗口足矣,不足为病。实在是深刻之见,务实之用。
最近网上传出几篇儿童作文,我独欣赏一首题为《眼睛》的诗,而且仅此一篇标有作者姓名及年龄。这篇作文如下:
眼睛
陈科全/八岁
我的眼睛很大很大
装得下高山
装得下大海
装得下蓝天
装得下整个世界
我的眼睛很小很小
有时遇到心事
就连两行泪
也装不下
老师批语:神童!自愧不如!活了一大把年纪了,道理都懂,就是写不出。
陈科全,八岁,老师称为神童!相传唐初诗坛四杰之一的骆宾王,七岁时写出“鹅,鹅,鹅,曲项向天歌。白毛浮绿水,红掌拨清波。”七岁的骆宾王被称为神童!八岁的陈科全写出了《眼睛》,被老师称为神童!他把眼睛的大小,内化为生理功能的实用和神妙,别具一格,内在深刻贴切,又深入浅出,意在言外,令人折服。不同时代的两个诗歌神童,骆神童是押韵、不拘平仄的古风诗;陈神童是少见的,只首末句押韵、不拘平仄的现代诗。
真正的好诗,多是赋比兴用得新奇自然,精审异常之作。
登高望远诗格律〈四〉
北京大学退休教授陆俭明,一生教学和研究现代汉语。一次小聚会,“请问你们几位?”陆教授随即回答:“我们五位”。席间,一位日本朋友提出,汉语课讲过,量词“位”,是尊称,不用于第一人称。陆教授刚才回答“我们五位”,“我们”是第一人称呀。陆教授立刻意识到日本朋友的语法敏感性,高兴又诚恳地说:“是这样讲的。你提出了一个很有意义的语法问题呢!”
于是,陆教授自带录音机,专门到某饭店,以等候客人为由,历时三个多小时,九十多波次来客中,只有三波次回答是“我们俩”,“我们仨”,“我一个”;其他众多波次的回答,都是用具体数目对“我们几位”填空的。由此证明,量词“位”是广泛地用于第一人称的。教科书原来的用法定义,已不准确,或许定义之初就不够严谨。
这种不够严谨,还并不违背古训文从字顺,律诗中的避免重复,也是这种不够严谨。比如诗句“昔人已乘黄鹤去,此地空余黄鹤楼。”这上下两句中的“黄鹤”是在同字位重复,还有个专称叫“合掌”,是大忌。
我们知道,重复是一种修辞方法,同字重复,怎么就成大忌了呢?不同字还是严格意义的重复吗?而且诗经,楚辞,汉乐府,格律诗词中,都有不少同字重复。比如,纳兰性德的《长相思》词:
山一程,水一程,
身向榆关那畔行,夜深千帐灯。
风一更,雪一更,
聒〈郭〉碎乡心梦不成,故园无此声。
这首《长相思》词,写于康熙二十一年(1682年)。全词语言淳朴而意味深长,取景宏阔,对照鲜明。
词中的 “山一程,水一程”,“风一更,雪一更”,正是这样的同字重复,征人行军中的跋涉艰辛,“夜深千帐灯”下的风雪难眠,无数的画面感和运动感,萦绕脑海,如在目前,震撼人心。这就是赋比兴的妙用。
诗言志,诗缘情,风雅颂,赋比兴。风雅颂是体裁,赋比兴是手法。时代在变,风雅颂赋比兴,在向新颖性、贴切性、时代鲜明性、诗人个性化发展变化。同时也有一些残损赋比兴的丰富性、扭曲古训直接文从字义的先进性正确性的衍生格律,标新立异,沽名钓誉。
我们足够坚定自信的是:一切文体都要笃行“音随义行的随机平仄”,这是它的先进性正确性决定的。以这样古诗词格律,进社区,进校园,进机构,更为紧迫和重要。如果还在“音随义行的设定平仄”的《平仄谱》中“求正容变”,那不还是趋歧为正,南辕北辙的吗?
有人会问,我也自问:怎么看平仄谱盛行下的唐诗宋词的成就呢?我的回答是:唐诗宋词的成就,曲折地彰显着本色古风诗的成就。因为它们是那32%至66%的可行性试验中的皎皎者,这32%至66%的可行性,本来就是古风式律诗整体中的一部分。若无设定平仄32%至66%的牵绊,或可更好。
总之,“音随义行的随机平仄”,是古今通用的大道至简之法,它有绝对资格成为直接文从字义的格律红线和底线,违此者,必陋于取法乎下。
唐宋的现当代是今天的古代,今天的现当代,也会是将来的古代。风雅颂赋比兴,也将随时代而变,随诗人而用。而直接文从字义则应笃定不变。
南朝齐梁帝萧衍,是向来不讲究平仄的,他的六言诗:“研磨墨以腾文,笔飞豪以书信,如飞蛾之扑火,岂焚身之可吝。必耄〈貌〉年其已及,可假之于少荩〈尽〉。”这首诗的语法音韵节奏,全诗可三三节奏;后四句也可一五节奏。这首诗的赋比兴,浅明而有趣,神形飞动。成语“飞蛾扑火”,就出自这首诗。
毛泽东主席的六言诗:“山高路远坑深,大军纵横驰奔。谁敢横刀立马?唯我彭大将军”。这首诗的语法音韵节奏,前两句是二二二,后两句是二四音韵节奏,四句方正整齐,又分别两两对称,略有变化;这首诗的赋比兴,环境与人物,鲜明深刻,气势磅礴。
只有赋比兴精采自然,立意新颖,诗词才能出类拔粹。其他文体也同样要使用赋比兴,但没有诗词这样密集,凝练。
我认为,上世纪八十年以来,诗歌的主要成就在歌词,比如《我爱你塞北的雪》《长江之歌》《青藏高原》《敢问路在何方》,等等。
陈神童的《眼睛》也是。这首诗只有首尾句押韵,赋比兴童真自然、新奇不凡。
诗词之高明者,如王安石所见“看似平常最奇崛,成如容易却艰辛”;也如陆游所论“天机云锦用在我,剪裁妙处非刀尺”。
而登高望远诗格律,唯古训文从字顺“音随义行的随机平仄”,是也;唯风雅颂赋比兴,是也;唯不设定平仄,不趋歧为正,是也!
(本系列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