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五龙福村新传(第一卷)一陈其玉》
有人说:有山则名,有龙则灵。也有人说:古田有福,福在古田。
古田的夜,浓如化不开的陈墨。风从彩眉岭的黄龙口方向灌下来,挟着深山林木的湿腥气,在古田坵的官道间回旋。道旁,是卧虎般的梅花山沉沉的暗影,山形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古怪,嶙峋的轮廓不似寻常,倒像一只极力挣扎、却被无形重负死死摁在地上的巨兽。坵地旁那个水潭,水色在无星月的夜里黑得瘆人。
更深处,黄龙口的方向,已倾颓大半的旧日龙王殿基址上,夜夜有怪声。那不是风声,也不是山兽嚎叫,是沉郁的、仿佛从地底极深处挤压上来的呜咽,有时又变成某种受伤巨兽般的痛苦低咆,混着锁链拖曳般的闷响,断断续续,听得人心里发毛。
村里最老的廖阿公说过,那是很久很久以前,为了镇住梅花山里一头作恶的凶兽,黄龙口那位小爷,伤得太重,又耗尽了力气,连人形都化不全了,只能夜夜在困着他的地方疼得打滚、呜咽。那凶兽虽被压在山下,却也未曾死透哩。陈启瑜就在这呜咽声里,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着路。包袱不重,几件换洗衣裳,几本翻得卷边的经书,还有一本簇新的《上杭县志》。
临行前,他那位痴迷堪舆、总念叨“古田有福,福在古田”的舅舅,硬是把这县志塞给他,说里面记着家乡的山川地气,带着,也算有个根。他是去省城,赶今年秋天的乡试。若能中个举人,家里的债,母亲的眼疾,或许就都有了盼头。
官道在古田坵这段,绕着那黑水潭拐个急弯,路边是陡坡。雨后泥泞,陈启瑜走得小心。正低头看路,眼角余光却瞥见道旁一丛蕨草下,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反着光,还一颤一颤的。他停下脚,拨开湿漉漉的草叶。是条蛇,却又不全像。通体是黯淡的青色,覆着的鳞片在暗夜里竟有玉质般的微光,只是此刻那光极其散乱微弱。它蜷在那儿,身躯中段有一道可怕的撕裂伤,皮肉翻卷,流出的不是鲜血,而是一种粘稠的、泛着淡淡金芒的液体。这液体一接触到泥土和草叶,便发出极轻微的“滋滋”声,冒出几不可见的青烟。最奇的是,它头上竟有两个小小的、分叉的凸起,像是幼嫩的角芽。
陈启瑜心头一跳。寻常蛇类,哪有这般异状?他猛地想起方才路上隐约听见的、从黄龙口方向飘来的痛苦呜咽。莫不是……那小东西似乎觉察到有人,极费力地抬起头,暗金色的竖瞳看向陈启瑜,里面没有攻击的意味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、痛楚,以及一丝……近乎恳求的微弱光芒。它试图向草丛更深处挪动,但伤势太重,只是让那金色的“血液”流得更急了。
陈启瑜站在原地,心头天人交战。出门在外,又是这等诡秘之事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可那眼神,像一根细针,扎在他心尖最软的地方。他想起自己离家时,母亲摸索着抓住他的手,那混浊无光的眼睛里,也是这样的恳求与不舍。
“罢了,是死是活,看你造化。”他低叹一声,放下包袱。不敢用手去碰,他抽出包袱里包干粮的油纸,又折断两根较粗的树枝,小心地将这气息奄奄的小东西从湿泥里“铲”到油纸上。它的身体冰凉,鳞片触手却有一种奇异的温润感。
他从水囊里倒了点清水,想冲洗伤口边的污泥。清水一碰到那金色液体,竟发出“嗤”的一声轻响,化作一小缕白气散了。陈启瑜手一抖。这“血”,竟连水也近不得?他束手无策,只能尽量轻地将它连同油纸移到路边一块干燥些的大石后面,避开官道。“我……我能力有限,只能将你挪到此处,免得被车马践踏。能否活命,就看……看你自己的命数了。”他低声道,不知是说给这奇异的小东西听,还是说给自己听。
正准备起身离开,那小东西忽然又抬起头,暗金色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复杂难明。接着,它极慢地、似乎用尽最后力气,将那受伤的身躯,朝着黄龙口的方向,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寸。然后,头一歪,似乎连最后一丝清明也要散去了。陈启瑜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,猛地一紧。他不再犹豫,从怀里贴身衣物中,摸出一个小小扁平的铁盒,里面是离家时,那位痴迷堪舆的舅舅硬塞给他的几样东西,说是“出门在外,或许用得上”。其中有一小包暗红色的粉末,用油纸仔细包着,舅舅当时神神秘秘,只说若是遇到“不寻常的、地气所伤”,或许可外敷一试。
他捻起一小撮粉末,屏住呼吸,轻轻洒在那狰狞的伤口上。粉末触及金色的血液和翻卷的皮肉,没有嗤响,反而被微微吸附,暗红与淡金交融,竟暂时止住了“血液”的外渗,伤口边缘的微光也稳定了些许。做完这一切,陈启瑜再不敢停留,背起包袱,几乎是逃离了那处。走出去很远,背后似乎再无动静。他回头望去,古田坵沉在无边的夜色里,黄龙口方向的呜咽声不知何时已低不可闻,只有梅花山那沉默而挣扎的轮廓,在夜幕下显得愈发沉重。
省城贡院,森严如牢狱。陈启瑜捏着笔,指尖冰凉。考题艰深晦涩,他本就心下惴惴,连日落笔滞涩。昨夜更是辗转难眠,一闭眼,就是那黯淡的青色鳞片,那暗金色恳求的眼,还有古田坵沉沉的夜。
“铛——铛——”交卷的铜锣声骤然敲响,惊得他一哆嗦,最后几行字写得歪斜不堪。他颓然放下笔,揉了揉胀痛的额角。三场考毕,自觉毫无把握,心头空落落地发慌。同乡邀约去酒楼暂忘烦忧,他婉拒了,独自一人沿着客栈后街漫无目的地走,只想吹吹风,散散这几日的憋闷。
省城喧嚣,此处却僻静,一条小河沟泛着浊水,岸边杂草丛生。他正出神,脚下却踢到一样东西。低头一看,是个巴掌大的木雕,雕工粗糙,像是孩童玩物,却雕的是一只……梅花鹿?只是这鹿姿态狰狞,前蹄扬起,鹿角如刀,全然没有鹿的温顺,倒有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戾之气。
他皱皱眉,正欲绕开,那木雕鹿眼的位置,似乎有暗红色的光点一闪。紧接着,一股阴寒刺骨、充满暴虐怨毒的气息,毫无征兆地,如同无形的冰锥,狠狠扎进他的脑海!“呃!”陈启瑜闷哼一声,捂住额头,踉跄后退,撞在身后的土墙上。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破碎、混乱的画面:山林大火,村落被毁,哀嚎遍野……一头巨大无比的梅花鹿虚影,眼中燃烧着血色火焰,仰天咆哮,所过之处,地动山摇,腥风血雨……最后,是五色光芒从天而降,化为锁链山峰,与那鹿影疯狂碰撞、纠缠、镇压,一道青色的龙影在旁奋力搏击,却被鹿角划开长长的伤口,金血飞洒……
画面最后,定格在一双暗金色的、充满痛苦与焦急的龙瞳上,正死死盯着他,仿佛穿透了无尽时空。是它!古田坵边那条小青龙!
陈启瑜猛地醒悟,这不是简单的“受伤”,这是在镇压那凶兽时受的创伤!那木雕上的暴虐之气,分明是那被镇压的梅花鹿怪残留的戾气,竟能借此物渗透出来,试图反扑!几乎在明白过来的同时,那暗金色龙瞳在他“眼前”骤然放大,一个虚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,直接在他心神中炸响,充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紧急:
“后生……速归!那孽畜……镇封松动了!吾力有未逮……需借尔……通晓地脉文书之人……之力!木、火、土、金、水……五气归位……以山川为卦……再镇邪祟!”声音戛然而止,如同绷断的弦。那股阴寒暴虐的气息也如潮水般退去。陈启瑜背靠土墙,冷汗早已浸透中衣,大口喘息,心脏狂跳如擂鼓。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,那本《上杭县志》似乎隐隐发烫。
木、火、土、金、水……五气……山川为卦……
他脑海中,舅舅曾经那些神神叨叨、关于阴阳五行、奇门遁甲、山川地气的念叨,与《上杭县志》中关于古田地貌、关于黄龙口、关于梅花山、关于“五龙”传说的记载,还有方才“看”到的镇压画面,疯狂地交织、碰撞、重组。这不是梦,也不是幻觉。这是托请,是求救,是关乎家乡存亡的警兆!
他没有丝毫犹豫,转身就朝客栈狂奔。什么放榜,什么功名,此刻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。重回古田坵,陈启瑜的心直往下沉。眼前的景象,比他离开时更加诡异不安。时值傍晚,残阳如血,泼在梅花山上。那山的轮廓,在血色天光下,竟隐隐像是在缓慢地、极其轻微地蠕动!不是风吹林涛的动,而是山体本身,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,一起,一伏。山间原本青翠的林木,大片大片地呈现出枯黄、暗红的色泽,像是被什么从内部抽干了生机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、难以形容的腥燥气,既像铁锈,又像某种东西缓慢腐败的味道。
黄龙口方向,昔日赖九龙龙王殿的基址处,那日夜不断的痛苦呜咽,此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、压抑的怒吼与碰撞声,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,其间夹杂着锁链绷紧欲断的刺耳“嘎吱”声。而古田坵那个水潭,水已变得浑浊不堪,水面上翻涌着细密的气泡,不断有死鱼翻着白肚皮浮上来。
陈启瑜爬上坵地旁一处高地,手有些发抖地掏出怀中那本《上杭县志》。书页似乎比往日更沉。他直接翻到记载古田山川形胜、尤其是黄龙口与梅花山传说的部分。指尖划过纸面,在描述“黄龙口踞五龙交汇之眼,昔有龙子潜修”一句旁,他触碰到了那一点——那夜救助青龙时,不慎沾染上的一点早已干涸、变成暗沉金色的痕迹。
就在他指尖触及的刹那,异变陡生!那点金痕骤然亮起,不是反射夕阳光芒,而是自内而外,散发出柔和却清晰的金色光晕!光晕如水纹般荡漾开,浸染了周围的书页。紧接着,县志上那些关于山脉走向、水流经络、村落方位的墨字,仿佛活了过来,开始扭曲、游移、重组!
它们不再是呆板的文字,而是化作一道道纤细的、闪烁着微光的线条——青色、赤色、黄色、白色、黑色——五色线条相互交织、勾连,在纸面上迅速铺陈开一幅无比复杂玄奥的图案!这图案的中心,正是黄龙口,而延伸出去的五色脉络,赫然与环绕古田的五条主要山脊走向完全吻合!在代表梅花山的位置,图案线条最为紊乱、纠结,一股浓重的、令人不安的黑色秽气,正从图案核心处不断试图向外侵蚀、扩散,却被外围的五色脉络死死锁住,但那五色光华此刻明灭不定,尤其是代表“木”与“土”的青色、黄色脉络,光芒最为黯淡,甚至有断裂的迹象。
图案一角,更有数行先前绝无记载的、用古老篆文书写的细小铭文浮现出来:“地煞冲盈,鹿精为祸。青龙奋武,以身镇锁。然龙子力竭,封禁渐弛。后世有缘,持此图卷,明五行生克,察地气枢机。依山川之势,布五灵之阵。木东、火南、土中、金西、水北,各镇其位,气脉相连,可固封绝,保一方宁靖。”
陈启瑜看得心神剧震,呼吸急促。这哪里是什么县志,这是一幅“镇龙锁妖”的阵法枢纽图!是当年布下这封禁的前辈高人所留的后手!那点龙血金痕,是钥匙,也是“认证”!他猛地抬头,望向现实中那五条山脉。对照图中五色脉络,东方山岭林木本该最盛(木),如今却枯黄(木气衰);中央土塬地气应最厚(土),如今却燥裂(土气虚);南方山坳(火)、西方石岭(金)、北方水潭(水),皆显异象。五气失衡,难怪封禁松动!
而图案中指示的“布阵”之法,并非需要移山倒海的神通,而是依据现有山川形势,以特定五行属性的器物、符纹或地气引导,重新“激活”和“接续”那五条被鹿怪戾气侵蚀、行将断裂的“气脉”,使其复归贯通,五行轮转,生生不息,方能重新加固对梅花山核心处那鹿怪残灵的镇压。
这需要极度精密的计算,对山川地势的深刻理解,对五行生克变化的心领神会,以及对时机、方位、乃至施为者自身意念的极高要求。稍有不慎,不仅无法加固封禁,反而可能提前引爆地气,或遭戾气反噬。
陈启瑜后背已被冷汗浸透。他只是个略通堪舆皮毛的书生,舅舅那些奇门遁甲之说,他往日只当杂学闲听,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要亲手施为,镇锁上古凶兽?
“后生……时间……不多了……” 那虚弱而焦急的龙吟之声,再次在他心头微弱地响起,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传递讯息的力量。陈启瑜看向手中光华流转的阵图,又望向暮色中躁动加剧的梅花山,以及黄龙口方向那越来越激烈的挣扎碰撞之声。他想起县志扉页舅舅手书的“古田有福,福在古田”,想起离乡时母亲的期盼,想起古田坵乡亲们平静的生活。
他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腥燥气的空气,再睁开时,眼中那丝茫然与恐惧已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。
“赖九龙……我该如何做?” 他对着手中阵图,低声问道,仿佛那已不止是一本书,一个工具。
阵图上的五色光华,似乎随着他心念坚定,微微稳定、明亮了些许。东方青龙位(木),对应的山脉走向、地气薄弱点、乃至可资利用的林木属性、岩石方位,都在图上一一显现。南方朱雀位(火)、中央勾陈位(土)、西方白虎位(金)、北方玄武位(水),莫不如此。
这是一场与时间、与地脉、与远古凶戾的赛跑。他不懂高深法力,但他读过《易》,听过舅舅讲五行生克,他能看懂这山川阵图,他手中有这把“钥匙”,最重要的是——他此刻,站在了这里。
陈启瑜不再犹豫,将阵图所示牢牢刻印脑中,朝着东方那座林木开始凋萎的山岭,迈出了第一步。衣袂在渐起的腥风中翻飞,怀中的《上杭县志》,透过粗布衣衫,散发出持续而温热的、微弱却坚定的五色光芒,与暮色中躁动不安的大地,形成了某种无声的对峙。
,他知道,真正的“考试”,现在才开始。而考场,便是这整个古田的山川大地。他要做的,是以这山川为纸,以五行之气为墨,重新书写一个“镇”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