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五·七”道路上的青春足迹
文/冯期武
那双手,如今虽已布满岁月的痕迹,却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握住镰刀和锄头时的触感。
一九七五年的春天,风中还带着几分寒意,我们这些有幸读中学的孩子,背着简陋的行囊,踏上了通往乡村的土路。那是高中时代的第三次“支农”劳动,也是最后一次。学校操场上举行的动员大会依然历历在目,校长站在简陋的主席台上,声音洪亮地讲述着“走五七道路”的意义。我们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,目光中既有期待也有茫然。
那时候的我们,对于“五·七指示”的理解尚浅,只知道这是毛主席的号召——学生要以学为主,兼学别样,即不但学文,也要学工、学农、学军。
一
抵达生产队的那天下午,阳光透过薄云洒在黄土路上。我们被安排住进生产队的仓库(有的在农户厅堂搭地铺住下),泥土地面,土坯墙壁,窗户上糊着泛黄的报纸。空气中弥漫着稻草木屑的味道。十六七岁的我,躺在铺着干草的地铺上,听着远处传来的狗吠声,久久不能入睡。
第二天清晨,天还未大亮,生产队长吹响了开工的广播筒。我们睡眼惺忪地集合在坦场(打谷场)上,看着那些皮肤黝黑、手掌粗糙的农民,内心充满了新奇与不安。队长分配任务时,我紧紧盯着他那双结满老茧的手,不知自己的细皮嫩肉能否经受住这样的考验。
我接到的第一项任务是跟着江大伯学习插秧。五月的稻田,水还带着凉意。我卷起裤腿,小心翼翼地将脚踩进泥水里,那股冰凉瞬间传遍全身。江大伯话不多,他弯下腰,左手握秧,右手分苗插秧,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。我学着他的样子,可插下的秧苗总是东倒西歪——尽管那时插秧田里都划好了格子。
“不急,慢慢来。”江大伯的声音沉稳有力,“秧苗就像孩子,你怎样待它,它就怎样长。”
几天后,我的动作渐渐熟练。当看到自己插下的一排排秧苗在微风中挺立,左看左有行,右看右有行,那种成就感是任何考试满分都无法比拟的。傍晚收工时,站在田埂上回望那片绿色的秧苗,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,波光粼粼,我忽然理解了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的真正含义。
二
支农生活并非总是诗意的。夏季抢收小麦时,我们天不亮就起床,拿着镰刀走向麦田。七月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,麦芒刺在手臂上,划出一道道红印,汗水一浸,火辣辣地疼。一天下来,腰酸背痛,手上磨出了水泡,晚上回到住处,连爬上地铺的力气都没有。
但也就是在这样的艰辛中,我们真正融入了农村的生活。休息时,我们坐在树荫下,听农民们讲庄稼的习性,讲天气的征兆,讲他们祖辈辈与土地打交道的故事。他们用最朴实的语言,教会我们识别不同的土质,判断庄稼的长势,甚至预测天气变化。这些知识,是课堂里永远学不到的。
我记得最清楚的,是跟着村里的木匠李师傅学做小板凳。从选料、刨平、开榫到组装,每一个步骤都需要耐心和细心。当我终于做出第一只虽然粗糙但结实的小板凳时,李师傅拍拍我的肩膀说:“手艺不在精,在用心。万物有灵,你用心对待,它就不会辜负你。”
这句话,我记了一辈子。
三
晚上,我们点起煤油灯,在昏暗的光线下写劳动日记。有时,也会和村里的年轻人聚在一起,听他们讲述农村的变迁。他们好奇地问我们的学习、生活,我们则着迷地听他们讲述庄稼的种植和收获。在这种交流中,我们彼此了解,彼此尊重。
有一次,我和同伴小余被安排帮助村里的五保户张奶奶修补屋顶。张奶奶年过七旬,儿子在边疆当兵,她独自一人生活。我们用稻草和泥土混合的材料,仔细地修补她漏雨的屋顶。工作结束后,张奶奶硬是煮了两碗鸡蛋面给我们吃。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,这无疑是最珍贵的礼物。
看着张奶奶满脸的皱纹和慈祥的笑容,我忽然意识到,这条“五·七道路”连接的不是课堂与田野,而是人心与人心。
四
阶段性支农劳动,一晃而过。从插秧到收割,从施肥到除草,从木工到养猪,我们学到了太多课堂之外的知识。更重要的是,我们学会了耐心、坚持和对劳动的尊重。
高中毕业前夕,我们最后一次“支农”从乡村返回学校。临行时,许多村民来送行,王大爷塞给我一把他自己刻的木尺,李师傅送了我一套自制的小工具。我们整好了队伍行进在通往学校的路上,我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在视野中渐渐变小,最终消失,但他们在我的心中留下的印记,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清晰。
多年后,当我成为教师时,面对全班对孩子们时,我总会想起那段时光。是“五·七道路”培养了我的实践能力,磨练了我的意志品质。在解决教学难题时,我常常运用在农村学到的类比思维——教学生不正如呵护庄稼的生长吗?需要合适的条件,需要精心的维护,需要理解其内在的规律。
如今,我已年近古稀,但每当在阳台上种花种菜,或拿起工具修理家中的物品时,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片土地的温暖。那些阳光下挥汗如雨的日子,那些与农民兄弟姐妹并肩劳作的场景,从未因时光的流逝而褪色。
“走五·七道路”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,但对我个人而言,这段经历是宝贵的。它让我早早地懂得了生活的不易,理解了劳动的价值,并在我的青春岁月里,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。
岁月如歌,时光荏苒,但记忆永存。那片乡村土地,那些人,那些事,都已融入我的生命,成为我前行路上不灭的灯火。在夕阳的余晖中,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天、那个夏天重新踏上了那条黄土路,路上有我们青春的足迹,有我们永不褪色的记忆。
2025年秋于宜春靖安县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