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散文]
皂角树知道所有事
那棵皂角树,它什么都知道。自记事起,它就立在外婆老屋院畔,像个披着铁甲,沉默不语的巨人。它的年纪比外婆的母亲还要大,枝干虬结扭曲,伸向天空,像一双双固执的、要抓住什么的手。树皮粗砺黢黑,深深浅浅的沟壑里,藏着一百多年的风霜雪雨,还有我童年攀爬时蹭下的灰土和指甲印。25年的冬,我蜷缩在厂里的宿舍里。这里的寒冷是另一种脾性——黏湿的,阴沉的,悄无声息地渗进骨缝。窗外没有风吼,只有看不见的寒潮贴着墙爬行。我忽然想起张家塬上的风。那才是真正的风,是带着哨音的,硬邦邦、干冽洌的,像是一把无情的挫刀,能把你脸颊上那点热气儿一丝不留的挫走,只留下生疼的木然。就在那样的风里,22年的冬,外婆来了。不是走来的,是搀下来的。母亲先探出身,然后像捧着一件极其易碎的瓷器,小心翼翼的把外婆“请”了出来。我愣在门口,看着那个裹在褪色头巾里的、小得像一片枯叶的身影。风把她灰扑扑的裤管吹得紧贴在细瘦的腿上,她似乎想抬头看看这院子——我的院子,她来过无数次的院子。却只是极慢地、极费力的转动了一下脖颈,目光虚虚地落在我面前。那一刻,我感觉不到脸被风刮的疼,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,被那空茫的眼神,凿开了一个洞,呼呼地露着冷气。“王乐!瓷着干啥!快接东西!”母亲的喊声惊醒了我。我快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衣物。那段时间,家里的气味变了。油泼辣子的香气被药味取代。炕头桌子上,红的白的黄的各色药瓶排成一列,像一道冰冷的、无声的仪仗。妈把外婆安置在靠墙的热炕上,我常坐在炕沿边。阳光好时,能看见尘埃在光柱里浮沉。我试着打捞那些被遗忘的时光。“婆,还认得我不?”她眼珠迟缓转向我,像是蒙了一层永远擦不亮的毛玻璃。看了许久,久到我以为她没听见。终于,嘴唇微微动了动:“记不起来了。”“我是豆豆娃。”我不甘心,身体往前倾了倾,仿佛距离近些,声音就能穿透那层隔膜,“你外孙,王鹏乐。”她仍是摇头,幅度几乎小的看不见,目光又飘回那片浮尘里,仿佛那里有更值得关注的东西。后来,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。问话像石子沉入深潭,连涟漪都激不起,就那么直直地沉下去,沉尽一片我无法触及的、混沌的寂静里。生命的气息,正从这具嶙峋的躯体里,一丝丝,悄无声息地抽离。可那棵皂角树记得,我记得它记得。闭上眼,张家塬的风立刻灌满记忆。“噗嗒,噗嗒”,那独一无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踏着黄土,坚实而清晰。那是六十多岁的外婆,格子衬衫洗得发白,灰裤子,老布鞋,臂弯里永远挎着深蓝色旧布包。不等她进门,我就炮弹般冲出去,扑向她。她笑着蹲下,神秘地打开布包——我的天堂就展现在眼前。水果糖的玻璃纸闪着光,动物饼干憨态可掬,辣条的油香冲了出来。母亲照例要嗔怪:“妈,又给他买这些。”外婆边拉我进屋边笑着应承:“行,行,下回不买了。”可她的“下回”,永远是下一次惊喜。午后,她和母亲盘腿坐在炕上,阳光透过窗户,影子投在糊着画报的墙上。她们说起那些遥远的名字:这个三姨婆、那个舅爷、还有隔壁镇的……这些名字和它们背后的嫁娶、饥荒、公社里的趣事,像另一个世界的方言。我趴在炕桌边上写作业,在那絮絮的,温软的乡音里,竟觉得无比安宁。空气中有阳光晒被褥的味道,有外婆身上淡淡的肥皂香。伙伴在墙外一声吆喝:“王鹏乐!上学了!”我才惊觉时光流逝,急急收书包回头:“外婆你今儿别走,就住下。”她总是笑:“好,能成。”可我放学回来,炕上往往只剩母亲一人。外婆怕“添麻烦”,总在我上学后,又自己走回几里外的老屋。那时只觉得,路不远,日子还长,那“噗嗒噗嗒”的脚步声永远会在下次的某天响起。外婆老屋窗台上,泡着蛇的酒瓶幽绿神秘,院畔沟底下,废弃窑洞张着黢黑的口。外婆会指着它们讲母亲、舅舅、姨妈的“地盘”,讲“洋芋糊汤,疙瘩汤”的岁月。我不耐烦听“古经”,一溜烟跑上坡,猴似的蹿上那棵皂角树。骑在它坚实的枝桠上,能看见外婆家屋顶升起笔直的炊烟,看得见塬下层层叠叠的梯田。外婆会站在树下,仰头喊:“豆豆娃,下来,小心摔。”她的声音穿过枝叶,带着阳光暖意。后来我去县城读书,皂角树见得少了,外婆也见得少了。只有逢年过节时,父亲的三轮摩托载着我们一家人驶向老屋。她一次比一次瘦小,像件缩水的衣裳,但笑容和布包还在。我以为,那会是永恒的缓慢。直到23年快过春节,她被接回老屋。我去得少了几次,再去时,已是灵堂高设。唢呐凄厉,锣鼓沉闷,纸灰像黑色的雪片飞舞。我跪在草铺上,看棺前摇曳的烛火,人却像飘在半空,一切声响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。我固执地想,外婆只是累了,在里屋睡着。头七回老屋,再次推开吱呀木门,院子里坐满人,烟气缭绕,讨论着与外婆有关又无关的琐事。我逃也似的钻进她最后住过的小厢房。炕空了,席子光秃秃的,冷硬如铁。一只空药瓶倒在炕沿边。就是这里,就在这个位置,去年我来,她还拍着炕席,招呼着我:“豆豆娃,坐炕上来,婆给你拿吃的”边说着从立柜里拿出牛奶饼干。那一刻,空房间的寂静有了重量,轰然压下来。我背过身,额头抵着冰冷的土墙,肩膀无法控制地抖动起来。眼泪不是流出,是汹涌决堤而出,冲垮了所有浑噩的堤坝。母亲走过来,粗糙温热的手掌摩挲我脊背,没说话。墙上旧报纸的标题还是几年前的新闻,与此刻悲恸毫无关联,又仿佛在静静诉说所有时光的无情。如今,在上饶这间潮湿的房子里,我再也闻不到张家塬冬天那种凛冽的、带着土腥气的气息,只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霉湿,缠绕在呼吸里。但当我闭上眼,那棵皂角树便清晰浮现出来,它铁黑色的枝干切割苍白的冬日天空,它的每一道裂纹里,都藏着外婆的脚步声、我的欢笑声、阳光的味道、布包的触感,以及最后日子里无边的寂静。它站在那里,是永恒的坐标。知道外婆如何从老屋走到塬上,又如何从我家走回黄土深处。知道一个叫豆豆娃的男孩如何长大,又如何在一千多公里外,被一场南方的湿冷,猝然冻醒所有关于故乡干冷的记忆。风从张家塬上吹过,摇动它光秃秃的枝桠,“噗嗒,噗嗒”像脚步声,又像一声声悠长叹息。皂角树还在长,年轮里刻满新的故事。
发表时间:2025年12月14日 12:50:3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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